夢見死人有血死人和血(夢見很多死人和血)
2023-04-09
更新時間:2023-04-08 03:04:46作者:網(wǎng)絡(luò)
32年后,“打拐媽媽”李靜芝找到的第30個孩子,終于是自己的兒子。
李靜芝幸運地“上岸”了。而更多尋子家長,依然掙扎在這片看不見盡頭的茫茫大海里。孩子,是他們無法放棄的希望。
記者|吳淑斌
編輯|賈冬婷
“上岸”
冬天的西安大唐芙蓉園里,李靜芝拉著兒子嘉嘉的手跑到戲樓前廣場,坐到秋千上,雙手抓著秋千帶輕輕晃蕩,不斷調(diào)整姿勢,指揮兒子拍照:“左邊,右邊,你蹲下一點點嘛!”嘉嘉對所有要求都耐心照辦,偶爾發(fā)出一些調(diào)侃,“這張簡直是古代仕女圖!”引得李靜芝像個小女孩一樣大笑。自拍合影時,母子倆歪著頭,抵到一起,嘉嘉的側(cè)臉貼著李靜芝的頭發(fā)。
母子兩人幾乎形影不離。李靜芝60歲,嘉嘉34歲,在外人眼里,他們有著這個年紀不同尋常的親昵。李靜芝總是叫兒子小名“嘉嘉”,或是在朋友圈里喊他“嘉寶”。走在街上時,李靜芝習慣雙手環(huán)著嘉嘉的胳膊,或是由兒子摟著自己的肩膀。
嘉嘉是李靜芝歷經(jīng)32年失而復得的兒子。這份母子間的日常相處,李靜芝已經(jīng)等了太久。1988年,只有兩歲八個月大的嘉嘉在西安街頭被人抱走,從此失去了音訊。從此,李靜芝的人生仿佛被按下了循環(huán)鍵,一次次重燃希望,一次次又復歸失望。她只能在虛幻中做母親,心里幻想著兒子不同年紀時的身高、長相和生活習慣。一直到2020年5月,嘉嘉終于找回來了,循環(huán)鍵才松開,李靜芝重新有了做母親的實感。
李靜芝和兒子嘉嘉在西安城墻游玩(緩山 攝)
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,終于上岸,李靜芝迫不及待地大口呼吸著曾經(jīng)稀缺的空氣。她在心里偷偷地把兒子想象成孩童,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生活細節(jié)。嘉嘉以前在四川長大,李靜芝有意多點酸菜魚、酥肉等四川口味的菜,夾到兒子的碗里。內(nèi)心里,她迫切地想彌補母子倆被偷走的32年時光,想要把濃縮了那么久的愛傾力給出。
單從外形上,很難看出李靜芝今年已經(jīng)60歲了。第一次和本刊記者見面時,她穿一件修身的黑色呢子外套,黑色小腳褲,扎一條淺灰色絲巾,抹著水紅色的口紅。平時外出,她習慣像年輕人一樣,背著小巧的黑色雙肩包,戴一頂貝雷帽,騎共享單車。即使是對已經(jīng)生活了幾十年的西安城,她似乎仍充滿好奇。她被街邊一間眼生的商店吸引,邁進店里,長時間地端詳里面賣的一套玻璃杯,和我討論是否適合用來沖咖啡。
李靜芝告訴本刊,過去的32年里,自己在同事朋友面前極力維持體面,但“心總是揪著的”,沒法完全舒展開。即使臉上掛著笑,也常被說成是“皮笑肉不笑”。如今,她的生活似乎重新回到了28歲,兒子還未丟失的那個年紀。
她和兒子開玩笑:“你縮回3歲那么大好嗎?”嘉嘉也夸張地回答一聲:“好?。 奔渭胃吒呤菔?,戴一副黑框眼鏡,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,和外人自我介紹時會稱大名。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,和人說話時總是在笑。攝影鏡頭對著母子倆,李靜芝從身后抱著嘉嘉,把頭靠在他背上合影。嘉嘉微微笑著,顯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剛找到嘉嘉時,李靜芝和兒子的接近有些小心翼翼,從往事、習慣聊起,試探著尋找雙方對話時的“尺度”。這種疏離很快消解了。嘉嘉跑步時晃動的姿勢,睡覺時手里總得攥著東西,許多的細節(jié)讓李靜芝恍然覺得,他還是那個兩歲多的小孩。母子倆性格像,總愛開玩笑,午飯時間,嘉嘉外出回家后,坐在客廳的李靜芝故意問他:“你來找誰???”嘉嘉看了母親一眼,一本正經(jīng)地回答:“來找一個大美女?!?/p>
過去的半年里,從廣州到青海再到北京,母子倆踏足了七八個城市。定路線、訂酒店、查防疫政策,旅途中再繁瑣的事情,都能讓李靜芝感受到“旅行的意義”。在她的微博里,有一張圖被網(wǎng)友稱作“2020年最溫馨的照片”。那是去年10月,母子倆在青海西寧的塔爾寺游玩時,趕上了西寧的第一場雪,李靜芝一時興起,和兒子打起雪仗。照片里,兒子嘉嘉大笑著跑在前頭,李靜芝抿著嘴使勁兒,抬起的右手上握著一個雪球,準備朝前擲。
以前,李靜芝的微博名是“李靜芝尋愛子嘉嘉”,簡介中寫著,“我是為了找回自己的骨肉不能放棄的母親”?,F(xiàn)在她的微博已經(jīng)改成了“李靜芝的嘉嘉找到了”,“打拐媽媽找到第30個孩子是自己的兒子”。
1988年10月17日
在李靜芝家的客廳里,擺放著一輛藍色小三輪車,車身被擦得锃亮。那是嘉嘉小時候騎過的車子,李靜芝特地拿出來,想增加兒子對家的親切感。
嘉嘉丟失時只有兩歲多,雖然沒有記憶,潛意識里仍知道家中有許多玩具。剛被帶到四川農(nóng)村的養(yǎng)父母家里時,他還用泥巴捏出過玩具車的形狀。那個年代見過汽車的人很少,身邊的孩子們都不知道嘉嘉做出的“怪東西”是什么。
上世紀80年代,正是計劃生育最嚴格的時期,李靜芝和丈夫都在國企工作,嘉嘉是他們唯一的孩子。她對嘉嘉傾注了許多心血,懷孕時,她總聽英語和古典音樂,覺得這樣的胎教能讓寶寶更聰明。
1988年10月17日——李靜芝無數(shù)次脫口而出這串長長的日期。那是兒子丟失的日子。那天是陰天,下著小雨。早晨她急著出差,兒子抱著她的脖子不撒手,哭鬧著要媽媽。李靜芝把兒子抱到丈夫自行車的后座上,跑回屋里拿了一頂兒子最喜歡的大檐帽給他戴上,安慰他,“嘉嘉是解放軍,不能哭了”。嘉嘉乖巧,安靜下來,由爸爸騎車送去了幼兒園。
這是兒子留給李靜芝最后的畫面。每次回憶到這里,李靜芝都會控制不住地哭起來。30多年里,每到陰雨天,兒子坐在自行車上遠去的小小背影就浮現(xiàn)在她眼前。
得知兒子丟失已經(jīng)是三天后,李靜芝在陜北出差途中,接到單位發(fā)來的電報,只有六個字,“家有急事,速歸”。她從單位領(lǐng)導口中得知,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,孩子嚷嚷著口渴,嘉嘉爸爸毛振平帶他進了大街上一家小酒店,給兒子討水喝。水太燙,毛振平走進后廚拿杯子,只離開兩分鐘,嘉嘉就不見了。起初,毛振平在西安街頭來回尋找,他本以為孩子可能會被送到派出所或者福利院,沒有想過事情會如此嚴重。
李靜芝的大腦一片空白,不記得自己如何回到家。有知覺時,已經(jīng)躺在了床上。窗臺的鐵絲上還掛著嘉嘉換洗的衣服,地上散落著早晨來不及收拾的玩具和童鞋。但孩子沒有了。李靜芝哭著抓住丈夫的衣領(lǐng)猛晃:“把我的孩子還給我!”
嘉嘉走失五年后,李靜芝和毛振平無法再面對一個沒有孩子的家,分手了,各自尋找孩子。
《親愛的》劇照
這么多年,毛振平始終沉浸在弄丟孩子的自責里。嘉嘉失蹤后的第一個春節(jié),孩子的爺爺在飯桌上空出一個位置,擺上了一副碗筷。這一幕讓毛振平“悲痛萬分”,他的家中自此再也沒有過過春節(jié)。30多年里,不管換了幾次手機,毛振平始終保留著嘉嘉小時候的照片。
孩子剛丟失的那幾天,李靜芝甚至產(chǎn)生了幻聽,不管坐著還是躺著,總覺得嘉嘉站在門外,哭喊著“媽媽”。有時,她半夜突然驚醒,沖到客廳猛地打開門,又對著空蕩蕩的樓道大哭。她記得與兒子相處的許多細節(jié),總愛在不同場合講起,一歲時給嘉嘉斷奶,只一個晚上,孩子就斷了。有一次,嘉嘉搗亂,李靜芝嚴厲地呵斥了他,兒子馬上拿起桌上的耳機放到李靜芝的耳邊,奶聲奶氣地說:“媽媽你聽音樂嗎?”
1988年10月17日像一道分水嶺,她的人生從此“徹底顛覆了”,過去的快樂和平靜都隨著孩子的離開而消失。從此,有兩個日子是全家人絕口不提的,一個是元宵節(jié),嘉嘉的生日,另一個日子是母親節(jié)。
持久戰(zhàn)
李靜芝至今保留著許多1988年印刷的尋人啟事,一張A3大小的薄稿紙上印著8個孩子的信息。那是她拉起來的“陜西愛子尋找聯(lián)合會”,里面的家長和李靜芝一樣,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丟失了孩子。但許多人沒有李靜芝一樣的幸運,二三十年過去了,他們?nèi)员甲咴诼ぷ勇飞稀?/p>
嘉嘉丟失的前幾年,李靜芝特別著急,想盡快把兒子找到,讓他上個好學校。她印了幾萬份尋人啟事,張貼到陜西省幾十個縣城。上面印著孩子的大頭照,特征是“皮膚白凈,單眼皮,腦后正中有一真旋,右側(cè)有一假旋”。她還找到了西安當?shù)氐碾娨暸_,播尋人廣告。主持人會把尋人啟事念一遍,再配上嘉嘉的照片。連播五天的價格是800元,那時候李靜芝一個月的工資不到100元。
《失孤》劇照
從電視臺出來時,李靜芝迎面碰上另一對家長,詢問她去電視臺的路線,他們也想要登尋人廣告?!霸瓉聿皇俏壹襾G了孩子而已?!崩铎o芝留下了對方的聯(lián)系方式,叮囑著“信息互通”。她開始留意電線桿上貼著的尋人啟事,把尋子家長聯(lián)系起來。電視尋人廣告效果明顯,有時一天內(nèi)李靜芝能收到幾十條線索,她篩選一遍,再傳遞給其他父母。
這個聯(lián)合會從最初的兩戶拓展到了50戶,只用了不到兩年時間。李靜芝是線索最多的人,而且她上過大學,談吐有邏輯,字正腔圓,成了聯(lián)合會里的“大姐”。他們常常聚在李靜芝家的客廳里,討論著身邊丟孩子、找孩子的故事,也常在一張紙上印八九個孩子的尋人信息,或是結(jié)伴外出找孩子,節(jié)約一些費用。
聲勢最大的一次行動,是50戶人家“包省”尋人,每兩戶人家負責一個省,印上十幾萬份尋人啟事,給各個縣城的郵局、婦聯(lián)寄過去。賈正朝和張會俠是最早加入李靜芝“聯(lián)盟”的家庭,他們的兒子也在1988年丟失,當時一個4歲,一個3歲。他們負責給河南省郵寄,單單是寫信封,就花費了一天時間。那一次,家長們收回了不少線索,整理后又分頭出發(fā)。兩戶人家跑一個省,到各個村子把線索里的孩子看了一遍,記下特征,回來重新開會討論。
在那個沒有手機、照相機和電話都不發(fā)達的年代,這種耗時費力的方法看起來有些笨拙,但已經(jīng)是高效率的方式。許多時候,父母們只能獨自騎著自行車,漫無目的地拿著尋人啟事在路上問人。他們珍惜每一個得到的線索,即使只是一句“他家好像來了個一樣大的孩子”。
《親愛的》劇照
嘉嘉丟失的前幾年,李靜芝同樣對每個線索都抱著特別大的希望?!斑@個應(yīng)該就是了!”去核實前,李靜芝會買好玩具、零食和衣服,坐上一夜的綠皮火車,到當?shù)乜春⒆印?/p>
李靜芝曾經(jīng)離兒子非常近。嘉嘉丟了三四個月的時候,一個匿名的電話打到家里,電話里的人告訴她,在200多公里外的某個村子里,有一戶人家的孩子和嘉嘉特別像。買一個孩子是瞞不住村里人的,但全村會對外死死把守著秘密。偶爾有好心人可憐李靜芝,悄悄給她打電話提供線索,全是匿名。電話里的特征和嘉嘉太像了,李靜芝很快動身,到村子時已經(jīng)是晚上7點,她擔心村里人還沒有休息,不敢貿(mào)然進村。
她有經(jīng)驗。之前她在一個村里看“疑似”孩子時,被養(yǎng)母帶著30個村民圍住。養(yǎng)母沖上前推搡她,罵她是要來搶孩子的騙子,沖上來撕扯她的頭發(fā)。幸好,李靜芝認得圍觀人群里村支書的妻子,一把拽住她,“幫我,我要是出事了,你和你丈夫也跑不掉”。她才得以脫身。
一直到晚上10點,村里燈光漸漸滅了,她才摸索著敲開電話里說的那戶人家。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雙手緊緊握拳。開門的是一個女人,李靜芝把孩子的照片拿出來,“你家是不是有這樣一個孩子?”,女人盯了照片幾秒,“是”。這個字砸進李靜芝的耳朵里,她激動得不行,一把抓住女人的肩膀:“孩子呢?孩子呢?”女人說,她只是房東,孩子被兩個房客帶去西安了,已經(jīng)走了兩天。
《親愛的》劇照
李靜芝一下子泄了氣。在她覺得下一秒就要把兒子擁入懷里時,兒子又丟了。來不及懊惱,她連夜折回西安,夜里3點多敲開了朋友家的門?!澳憧炱饋?!這次肯定是我兒子!”天蒙蒙亮時,他們終于找到了女房東說的另一棟房子,但抱著孩子的房客前一天又動身去了安康市。憑著一個不確定的房客姓名,李靜芝再次和朋友開車趕往安康。翻越秦嶺時,山上已經(jīng)下雪了,司機沒有帶防滑鏈,不敢再往前開。李靜芝哭著懇求:“哪怕開慢一點,只要往前走,不要停就行?!痹诎部担咽欣锏男÷灭^挨個問了個遍,打聽到了女房客的身份證信息。她又沖到漢中,找到女人的家屬。家屬說,女房客已經(jīng)好幾年沒有回家了,只知道老家在四川。
線索完全斷了。連續(xù)折騰了幾天,李靜芝幾乎不眠不休,精神狀態(tài)已經(jīng)到了崩潰邊緣。同事和司機不敢再找下去,“怕連你也帶不回去了”?;氐轿靼埠?,母親馬上把她送進醫(yī)院,那時候她的血壓只有40多。
李靜芝走過的路,尋子的家長們一樣走過。張會俠曾和丈夫兩次趕到河南南陽,都撲了個空。第一次,對方推說孩子不在。第二次,孩子被“換了”,她見到一個和描述里完全不同的娃。賈正朝的妻子幾次在村里看孩子時,遇上大雨,卡車寸步難行,她和同行的大姐下車,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雨中用稻草給車鋪路。
那次出院后,李靜芝意識到,尋子可能是一場十年甚至幾十年的“持久戰(zhàn)”。生活垮了,孩子就再也找不到了。時間越久,李靜芝的心態(tài)越平和,“孩子已經(jīng)二三十歲了,我已經(jīng)不想改變他的生活狀態(tài)。只是想知道,他還在世上嗎?他在哪里生活著?”
尋子成為她的一種生活方式。她按時上下班,用周末的時間找孩子,頻繁地參加電視節(jié)目,談話類、演講類、尋子類,在臺上一遍又一遍地講尋子故事。不過,每做完一個節(jié)目,都要有“半年的療傷期”。她上過30個電視節(jié)目,跑了20多個省份,看了300多個孩子,具體數(shù)字早就數(shù)不清了?!拔乙呀?jīng)找了30年,再來一個30年又怕什么呢?”
重聚
32年里,李靜芝成了一個尋子“中介”。被拐的孩子長大后想尋親,會給李靜芝打電話。李靜芝去看了“疑似”孩子,也會登記下信息,留意著與孩子相匹配的父母。
她幫29個孩子找到了親生父母,把他們送回家。每次看到團聚的畫面,李靜芝心里開心,又難過。她想著,“我再也不來參加這種活動了”,可下一次忍不住又想分享這種幸福。李靜芝告訴本刊,印象最深的一次,她把一個被拐了20多年的男孩子送回貴州老家。遠遠地,孩子的母親從一個小土坡上飛一般地沖下來,抱住兒子,卻又愣了神?!澳銉鹤踊貋砹搜剑阏J不得了嗎?”李靜芝心里怪她,轉(zhuǎn)念一想,自己的兒子已經(jīng)20多歲了,他現(xiàn)在是什么樣子?如果在路上見到了兒子,自己能認得出來嗎?
轉(zhuǎn)變發(fā)生在2020年的5月。那天是母親節(jié),李靜芝接到了西安市公安局的視頻電話,告訴她,嘉嘉丟失一案有了初步的信息。一個月前,李靜芝將三條新線索遞交到西安市“打拐辦”。其中一條線索顯示,多年前,一名四川男子收養(yǎng)了一個來自西安的男孩。
回想起那個母親節(jié),李靜芝告訴本刊,她在心里反復提醒自己,DNA結(jié)果未出來之前“不要太開心”。李靜芝強迫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,但視頻里,她的眼淚早掉了下來。接下來的幾天,她的精神高度亢奮,需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。
5月18日下午,在西安市公安局,穿著橘色T恤的嘉嘉從門外跑進來,抱住父母。李靜芝捧起兒子的臉端詳,慟哭。她曾經(jīng)請在美國的朋友用軟件模擬了兒子10歲、15歲和20歲時的照片,印在尋人啟事上。見到嘉嘉時,她覺得,兒子和模擬出來的照片一點都不像,但鼻子嘴巴和自己一模一樣,長圓臉則遺傳了父親。這成了她的一個經(jīng)驗。如今,李靜芝反復告訴還在尋子的父母們,不要用模擬的照片,拿出父母在同年齡段的照片,效果更好。
對于嘉嘉而言,一切突如其來。嘉嘉如今34歲,戴著眼鏡,長得和父親一樣高瘦,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,對人溫柔,總是在笑。他上了大學,在成都從事設(shè)計工作。嘉嘉告訴本刊,當公安局給自己打電話,提出采血進行DNA比對時,他的第一反應(yīng)是“遇到了騙子”。
拿到DNA鑒定結(jié)果時,嘉嘉“完全懵了”。他記得李靜芝。2014年,在一次電視節(jié)目上,他看到李靜芝在講述自己的尋子經(jīng)歷,手里拿著一張黑白照片,是一個小孩坐在田間地頭,“這孩子和我長得好像??!”。
“那時覺得,這個阿姨找兒子好辛苦,希望她快點找到自己的孩子。”他從沒有想過,這個“阿姨”找的兒子就是自己。那天晚上,嘉嘉坐在電腦前,找出了李靜芝32年來上過的所有電視節(jié)目和采訪報道,看了幾個視頻后,“啪”地合上了電腦,再也看不下去,躲到衛(wèi)生間里哭。
“人生的一個大悲劇吧!”李靜芝嘆了口氣,有點失神。
不外出時,李靜芝拉著兒子坐在客廳里,看以前的舊照片,回憶小時候的事情,也聽兒子講30多年來的經(jīng)歷。她感覺到母子之間的親密無間,兒子對她的提問毫無保留,總能和盤托出。
但也有李靜芝不愿談起的話題。她從不主動提起兒子的養(yǎng)母,更不作評價,嘉嘉談?wù)摃r,李靜芝也只是靜靜地聽。嘉嘉的養(yǎng)父在面對公安機關(guān)時,始終堅稱時間久遠,記憶模糊,自己已經(jīng)不記得是從何處買了孩子。“買孩子這么大的事情,怎么可能忘了呢?”沒有找到當年拐走兒子的人販子,是李靜芝的一大遺憾。
她對嘉嘉養(yǎng)父母的態(tài)度復雜,沒有正面回答我提出的“原諒與否”的問題。這對素未謀面的夫妻把嘉嘉培養(yǎng)長大,卻也是導致母子分離的幫兇。尋找兒子的32年里,李靜芝多次公開呼吁,要嚴懲拐賣兒童鏈條上的買方,這樣才能從源頭上制止拐賣兒童。不過,她心里也知道,養(yǎng)父母與嘉嘉相處30年,培育他上學、工作,嘉嘉對養(yǎng)父母一定是有感情的。這是李靜芝唯一小心地把守著、不去觸碰的領(lǐng)域,她不愿意讓兒子陷入為難。
團聚那天,是養(yǎng)母把嘉嘉送到了西安,又自己先回了四川。“家里只有我一個孩子,養(yǎng)母對我很好。”嘉嘉從來不曾懷疑自己不是養(yǎng)母親生的兒子。他打算在西安找一份工作,安定下來,“以后肯定都會照顧到兩邊,好好孝敬兩個母親”。
那天,李靜芝家被賀喜的人擠滿了。人們拉起了橫幅歡迎嘉嘉,屋子里用彩帶和拉花裝飾得喜氣洋洋,客人來了一撥兒又一撥兒。李靜芝和嘉嘉聊到了深夜1點,給兒子看小時候的照片、穿過的衣服和玩具??上У氖?,嘉嘉已經(jīng)記不得那輛擦得锃亮的童車。
還在漂泊的父母們
嘉嘉回來,最激動的還是尋子聯(lián)合會的家長。當年的50戶人家,在換單位、搬家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音訊,如今只剩下不到20戶還能聯(lián)系上。每每聽說有人找回了孩子,他們都要趕到對方家里,賀喜一番,也“聽一聽經(jīng)驗”。
在尋子父母里,找到了孩子的家長稱為“上岸”,其他人則依然掙扎在這片看不見盡頭的茫茫大海里。丟失的孩子,就是他們盡力想抓住的救生圈。
《失孤》劇照
賈正朝也從陜南山陽縣趕來看嘉嘉,“沾沾喜氣”。他的兒子賈博曾和嘉嘉印在同一張尋人啟事上。1988年5月,他從幼兒園接到4歲的兒子賈博,在離家只有200米時,想順路檢查自己當時負責的河堤工程,便掏出鑰匙給兒子,囑咐他先回家。20分鐘后,賈正朝回到家,未見兒子,“頭徹底一懵”,連夜開始了尋子之旅。
沒通高速之前,從山陽縣到西安需要五六個小時。他和妻子每個月都有兩天,站在沒有篷蓋的解放車后車廂上,顛簸到西安。冬天的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,早上五六點出發(fā),中午才能到西安。他們要么去李靜芝的家中與其他家長碰頭開會,要么去找另一個在西安相熟的尋子家長。
這種抱團的方式讓他們感覺到安全和力量。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是兒童失蹤案件的高發(fā)期,“寶貝回家尋子網(wǎng)”是中國最大的反拐尋親網(wǎng)站,上面的數(shù)據(jù)顯示,1989年至1999年,每年有超過700條失蹤兒童的登記信息。李靜芝告訴本刊,聯(lián)合會里的家長無法和如今尋子的家長成為一個團體。30年前,一切都是落后的,街上沒有監(jiān)控,孩子沒有身份證信息,許多家長手中只有幾張孩子兩三歲時的照片,再在尋人啟事中配上“圓臉、單眼皮”“知道家里隔壁有個銀行”這些并不明顯的特征描述,父母們的線索也只能來自于口口相傳。
揪心的是,這些30年前的物料,仍是他們?nèi)缃駥ぷ拥闹饕罁?jù)。他們也研究出了一些新方式,制作印有尋人啟事的T恤,分發(fā)名片大小的尋人卡片,編輯一條長長的微信轉(zhuǎn)發(fā)到各個群里。但能得到的信息依然寥寥無幾,許多父母頻頻更換城市,邊打工,邊拿著尋人啟事,漫無目的地到各個村子里詢問。
李靜芝是他們最重要的消息來源。以前,每次上完節(jié)目,李靜芝都會把收集到的線索轉(zhuǎn)發(fā)到微信群里。嘉嘉回來后,家長們擔心,“你會不會不管我們了?”。李靜芝淡淡地說:“我還是幫你們?!?/p>
她像一個救生員,指導著溺水的家長該如何尋找救生圈。2009年,公安部部署全國打拐專項行動,DNA技術(shù)也不斷普及。李靜芝反復告訴家長們,一定要去采血錄入信息,要重視媒體的宣傳。每次有記者來采訪李靜芝時,她都在群里告訴家長。
當我進入客廳時,桌上已經(jīng)散開一堆大大小小、或黑白或彩色的尋人啟事,十幾位家長圍著李靜芝,分享著又有誰家通過新技術(shù)找回了孩子這些好消息。李靜芝給我們做了簡單的相互介紹后,一位70多歲的老人開始說起自己丟了29年的兒子,忍不住哭起來,引得幾位媽媽也跟著掉眼淚。
許多家長來自農(nóng)村或是周邊的郊縣,只會講當?shù)胤窖?。他們對著我,急切又有些混亂地講起自己的孩子如何丟失,自己又是如何尋找。講著講著,就又紅了眼圈。每一位父母的故事都和李靜芝如此相似,只要有人傾聽,他們就不厭其煩地講述。攝影記者來了以后,屋里的騷動更大了。家長們用雙手撐開尋人啟事,讓攝影記者多給自己拍照。在拍大合照時,一位家長悄悄拿起桌上的尋人啟事,在胸前打開。
尋子的父母們聚在李靜芝家里,他們總是隨身帶著尋子啟事(緩山 攝)
在外人看來,家長的許多努力似乎是杯水車薪。李靜芝曾經(jīng)參加過的一次電視節(jié)目,主持人直言:“孩子已經(jīng)丟27年了,夠嗆吧?”但這個小客廳,仿佛是父母們的庇護之所,在這里,沒有人會去思考“還有沒有希望”,所有父母都在熱絡(luò)地分享和忍不住流淚兩種狀態(tài)中來回切換?!澳遣皇窍M?,是每個父母繼續(xù)生活下去的動力?!?/strong>李靜芝站在人群之外,看著他們。
END
本文作者:吳淑斌
微信編輯:小風
監(jiān)制:L.L.
本文為原創(chuàng)內(nèi)容,版權(quán)歸「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」所有。
歡迎文末分享、點贊、在看三連!
轉(zhuǎn)載請聯(lián)系后臺。
大家都在看
本周新刊
「 默克爾 」
點擊圖片,一鍵擁有它!
▼ 點擊閱讀原文, 一鍵下單本期新刊「 默克爾 」。